Asassn-15lh

鸟

李洋做了一个梦。

梦里尽是回旋的城墙，走不通的路面铺满灰黄细沙。

独自困在孤岛，每日听沙哑涛声，嗅闻海风卷来的气味。那里面带了香甜的锈腥，像藏了一个沉睡百年的隐秘珍宝。

涨潮时他去海边，绕着水与陆的界线慢慢走。冰冷盐水时不时漫过来淹没他的脚踝，爬上胫骨。

他听到一声微弱的鸣叫，低低的，不那么清脆，却很纤细。

天与海渐渐融在一起，一只黑色的小鸟蹲在靛青的岩石上，动也不动。于是他轻悄接近，带着人类普通的，渴望与之亲昵的试探与小心翼翼。

小黑鸟没有发出丁点儿声响，像是睡着。流畅的身线连着它安稳的底座，似一件精巧的雕塑，静到周围的时间也停止了。

很奇怪，这遍天遍地的黑里，李洋却从舌根咂摸出果味马丁尼。酸柠檬在耳根炸开，直涩到喉咙底部，然后回甘。

他伸手。

小鸟终于还是受惊，扑棱着飞走，慌乱急促中掉了一根根部带绒的羽毛。

李洋拾起来放手心捻捻，也染上那点漆。他顿了顿，蹲下将手浸入晃动的海水，唰唰啦啦，拿回来一根仿佛另一个时空的羽毛。

那样白，衬得昏暗夜色都亮起来。

▷▷

李洋在窗上作画，画出榕树的倒影，还画了龙须酥一样的雨。

他去踏足挂着湿气的橘林，拍回不少微距下的叶脉，模糊了甲壳的昆虫。还有隐藏在闪烁的枝叶间，一只灵巧的灰鸟。

清甜的啼叫让李洋觉得熟悉。他端着镜头追逐过去。

小鸟还不能掌握平衡那样飞很远，蹦着跳着蹿到露珠丛丛的草堆里，头埋进去，圆滚滚的屁股还在外面。

李洋忍不住轻笑，这太过可爱，他放缓脚步，更为小心地靠近。灰灰的小球似乎对他并不在意，仍是紧盯着生命力旺盛的杂草间。

他看到了小鸟专注的场景——两只有了争执的小青虫。李洋之前从未曾想过这样软塌塌的虫子也能就地打上一场，只是为了一片更嫩，更香脆的叶片。

他甚至看得比小鸟还认真，快门声都消停。

啾啾。这场搏击赛的另一位观众发了话。

李洋侧过头去，与它秋豆般的眼珠对视。他并不确定小灰鸟是否在跟自己示意，直到它敏捷地跳过来，蛋壳色的喙落在他的裤脚。

李洋有些手足无措，不知道它到底想要干嘛。就见这小东西蹦跶上自己搁在一旁的背包，把侧袋的面包袋费力扯出来。李洋讶异地开口，好聪明呀，他夸着巴掌大的小灰鸟，帮它打开袋子摊平，又将小块酥软的面包捏成屑。

小灰鸟啄食得开心，李洋探过去一根手指，假意要戳戳它。它胆子倒很大，停下忙碌的小嘴嗑了一口投食大手。倒是不疼，痒痒的，像春日刚刚顶着寒风冒芽的倔强花骨朵，晃晃悠悠，痒到心里去。

于是这大手便落到小小头颅上，毛乎乎的小脑袋，翘着几根不太服帖的绒毛。李洋立时觉得这花骨朵，过个半刻就要舒展开了。

他收回手，带着喂食成功的笑意低头看，眼神却没定在小灰鸟身上，似乎看的东西很远，又必须看仔细。没注意指尖扑簌簌的灰色尘粒悄悄地掉地。

▷▷

李洋心里揣着一只小鸟。

这小鸟总不太听话，在男孩凑近的时候快乐到跺脚，李洋常常被它抓疼，心脏紧缩着抗议一下，想叫小鸟乖一点。

但它全凭着本能亲近这个叫灵超的男孩，怎么忍也忍不住。

他多好呀，欢跃着跑来挤进李洋本来只够自己待的位置，比划着新鲜的趣事，想将自己的世界也装一点到这儿。

虎虎的男孩子，横冲直撞的男孩子，糖一样的男孩子。

李洋甚至来不及因害羞而推拒，就被一个汽水味儿的吻给刺激得头晕目眩，再来不及想东想西。

是甜蜜带苦，步履不停，最珍惜的那些热热闹闹的日子。

灵超纯粹而直率地说，要将珍宝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。小鸟从此住进李洋的胸口，宽敞又温暖。

男孩笑着，叫着哥哥蹭过来的时候总惹心悸。李洋换上坦然冷淡的模样，将调皮鬼轻轻揍一顿作为惩罚。

李洋永远能让小鸟乖乖安睡，然后活力四射迎接下一个叫早的清晨。

▷▷

李洋在自己的梦境迷了路。他一点都不着急。

兜着圈子回到房间里，十指落下，开始细致地描摹属于小鸟的音律。

暂别的时刻天光还亮，风吹过并不太冷，李洋却不敢抬头再多看蔫答答的灵超一眼。只是将能想到的事都在心里打钩做完，尔后抽身走掉，留下他需要独自面对苦与累的小男孩。

小鸟总要被推出窝巢才能健康长大。

梦中屋外是湖，水面很皱，皱得像被灵超吹过一口气的奶皮。他想象他的小鸟将之啄破，饮下香甜湖水，然后对着露出的镜面梳理绒绒羽毛。

湖里盘踞的云那么大，能裹进整个他，也裹进他的男孩。

想着想着，他按琴键的力度都变轻柔。

李洋觉得自己此刻像一只刚刚褪下盔甲的蜘蛛蟹。全身都是更柔软的皮肉，软得能环抱一只更加柔软的小鸟。

这孤岛与荒城突然下了雪，迷雾的黄昏中透过奶黄色的月光。

李洋用手挖了一块松软的雪。

然后心也塌下去一块。

李洋看着他翼尖都褪白的小鸟，心里升起巨大而汹涌的情意，他知道小鸟会趋光飞去，也许很久都不能回来。

但他那么满足，李洋想。

黑夜的爱才璀璨而闪耀。

Fin.